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讲述人:邢玮(化名) 身份:躁郁症患者
得到“双相情感障碍”的确诊对邢玮有很多的意义:“不确诊的时候,就像身体时刻在疼,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疼一样,让我很困惑,也很痛苦。确诊就像了解了根结所在一样,让我变踏实了,也开始有一点认同自己:我就像一名受伤了还在上场比赛的运动员一样,是很辛苦的。”
疾病会改变人的命运
我有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2008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可以做相应的治疗,那么我是不是能在当时的团队中坚持下来?经过这十年,我是否已经实现自己的理想,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编导了?
这是我的一个心结。不过人生没有如果,而这一疾病对于一个人人生的影响可能就在这个地方,如果它没有发作在人生重要的时间节点上,那还好,但一旦在那个节点发作,那么人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改变。
我的症状初步出现是在15年前,高考前夕,我的状态一直很低落,自我评价很低,整天都充满自责。同时我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变差了,课堂上学到的内容,很多我都记不住。
父母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但当时我们都没有往抑郁症方向想,医生认为是高考前压力过大造成的。
这样的状态维持到高考结束,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突然之间,我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就像范进中举一样,我每天处在情绪高涨的状态中。我变得外向,开朗,表达能力很强,我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去参加很多活动,表现非常积极。每天晚上我只睡几个小时,但还是充满活力和激情。
这在当时来说对我是有帮助的,我开朗,自信,成了学校里的活跃分子。
大一下之后,兴奋感几乎就消失了。整个大学我按部就班地完成相对轻松的专业学习,波澜不惊。
不过是疾病,总有爆发的时候。
症状爆发
爆发是在十年前。
那是我上班的第一年,在一家业内有名的影视制作公司工作,身边都是一线的导演。
由于是私人公司,并没有完善的人才培养体系。老板觉得我和她的风格比较像,比较欣赏我,在一些兼职导演和外人面前都会给我很高的评价。
但实际上,我只是个经验缺乏的“菜鸟”,越是被看重,在前辈面前越是感到浑身紧张。周围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让我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什么都不行。
这样想着,我的能力真的降低了,之前我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那时,我没法表达。而且我的记忆力又退化了,我总记不住事,总是沉浸在想自己事情的发呆状态中。
我想到了以前情绪高涨状态时的表现,恨不得狠狠抽打自己,我想那时我怎么这么傻呀,我怎么能觉得自己那么了不起,我那些行为不是成了别人的笑柄吗?这样想着,我加重了自责,自我评价更低了。在状态低的时候回看自己躁狂时候的状态,绝不是鼓励,而是毁灭性的,会让人一下子崩溃。
我没法正常工作,不得不辞职。辞职在家,我不愿意和人见面,同学和朋友都很惊讶,我怎么完全失联了。在家的时候,我看书,看小说,看到小说里那些很“废”的人物,我觉得自己比他还要“废”。我几乎不出门,偶尔出门走在路上,看到周围的人,觉得他们都比自己好,对面走来一个帅哥,我都觉得自卑得不行。
那段时间自我评价完全坍塌了,我很痛苦,时常会想自杀,只是我胆子比较小,没有去实施。
这样抑郁的状态过了大半年,我慢慢恢复了起来,我开始重新拍摄,做片子。那时完全没有想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只是开始接一点活做,有点寄托,感觉还不错。觉得情绪相对平稳之后,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事业单位做宣传。工作做得很顺利,我以为自己渐渐好起来了。
病症再次爆发是在我换了工作之后,那时我换到现在的单位,重新做视频相关的工作。由于视频制作是个不断更新的行业,我中断了几年再做这方面的工作,发现比我年轻很多的人,做得都比我好。可能是工作上感受到了一点压力,也可能是那个时间段身边同学都结婚了给了我生活上的压力,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病症没有一件特别的触发事情,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确诊病情,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台阶下
2014年,我再次进入了抑郁的状态,不想和任何人联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让我感到绝望的是,为什么这样的循环一直都在?
但这一次和上次不同的是,父母介入很快。由于看到过我上一次症状爆发的状态,他们这次第一时间就把我带去专业的心理医生那里咨询。
我和那位心理医生聊了4个多小时,说了很多话,这次聊天很有意义,让我突然理解了我自己,让我知道,我的性格如此让自己讨厌和看不起,并不是我这个人真的不行,而是和基因以及儿时成长环境相关。
听从她的建议,我去医院找精神科医生,我的主诊医生是浦东新区精神卫生中心临床心理科副主任医师陈发展,在他那里,我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即 “躁郁症”)。
很神奇的是,病情一旦被确诊,我几乎就好了。因为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有病,就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根本比不上别人,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和自责感。而在确认病情之后,就像是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台阶下,它告诉我并不是我不行,而是我的疾病,我的基因问题,这让我如释重负,一下子放松了。
这样的状态有个反弹,让我兴奋了两三个月,这是进入了躁狂状态。如果说抑郁状态是伤害自己,那么躁狂状态是伤害他人,别人在交往中会觉得我这人很奇怪,满嘴跑火车,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给他人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也损害了我的人际关系。
慢慢稳定下来是通过药物和自我认知的不断确定。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后,我查了很多资料,也了解到很多名人和我一样被确诊为这一疾病。不确诊的时候,就像身体时刻在疼,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疼一样,让我很困惑,也很痛苦。确诊就像了解了根结所在一样,让我变踏实了,也开始有一点认同自己:我就像一名受伤了还在上场比赛的运动员一样,是很辛苦的。
这次确诊病情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我不再自责了,也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会知道如何更好地控制自己。
稳定是最重要的
从2014年确诊病情到现在,我恢复得很不错。陈医生对我说:稳定是最重要的。说实话,在定期做的心理和家庭治疗中,他对我说了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但那些语言有潜移默化影响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对我的理解。
在平时的生活中很难找到能理解自己的人,把自己的情况和朋友说了,有的人会说你怎么这么作呢,有的会说很多国外导演都是这样的。他们把别的情况和你做类比,让你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和理解。可是专业人士不同,和他说自己的情况,他都能理解,这种感觉很好,能帮助自己慢慢调整好。
除了外在帮助,我自己本人也在做一些调整。我的经验是第一,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我做的就是拍片子。第二参加团队的体育运动,让自己和他人有交流和交往,业余时间,我一直在和朋友们一起打篮球。第三,做一件承担责任的事情。由于爷爷去世,这几年我搬去和奶奶一起住,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之前我一个人在家写东西,很容易想到不好的事,但我的身份转变为要照顾别人的人,就不会轻易地滑入不稳定的状态。
当然,这三件事情都不要太大,太难,要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否则压力太大,也会让人崩溃。
现在,我的工作、生活都很稳定,我知道,躁郁症就像一只潜伏着的恶龙,说不定某个时间,因为某件事又窜出来了。但我并没有太过焦虑和担心,因为我知道,所有一切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够能干,只是因为我生病了,只要好好治病就好。
心理医生对我们最常表达的态度,就是“好好和自己相处”。说实话,身为一名编导,我的人生阅历和沟通能力,再加上多年情绪起伏所获得的同理心,或许已经能让我和大多数人“好好相处”了。但未来能不能处理好和自己的关系,却依然不确信。
有时候想想,经历了十几年不同寻常的心路历程,我或许错过了很多原本有可能把握的机会,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却也获得了旁人没有的经验和感悟。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我依然愿意相信这些经历是可贵的,或许在某个时候,就能够帮助到自己或别人。
认识躁郁症
“双相情感障碍”(即躁郁症,也称双相抑郁),以情绪高涨(躁狂发作)和情绪低落(抑郁发作)交替或同时出现为特征。在青少年群体中,被抑郁困扰的往往是双相抑郁而非抑郁症(单相抑郁),双相抑郁和抑郁症的治疗原则不同,病情更复杂,波动性更强,自杀率更高。
躁狂发作是以情绪高涨或者易激惹为基本特征,表现为总是感到精力充沛,开开心心,信心满满,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感觉到脑子思考速度加快,很聪明,有表达欲望,话比较多,爱交际。行为增多,有很多计划和打算,变得大方、外向,喜欢花钱、购物、投资、赌博,爱打扮等。精力旺盛,睡眠需要减少,性欲增强,爱与异性搭讪或交往。
抑郁发作是以情绪低落或兴趣、愉快感下降或丧失为主要特征,表现为闷闷不乐、开心不起来,对既往感兴趣的事情提不起兴趣,即使去做也没有以前的快感。有自责感,觉得自己没用,自我评价低,无望、无助,感受不到生活的意义,甚至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严重者有自杀的想法和行动。注意力难以集中,思考问题的能力下降,会觉得自己像变笨一样,有时候脑子一片空白。食欲下降或增加,体重下降或增加;睡眠障碍,睡不着,或者总是睡不醒的感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感觉没有力气,甚至会躺在床上很久。
如果我们正被抑郁情绪困扰,以下信息提示双相抑郁的风险:
首次发病年龄小,比如青少年抑郁
有诱发事件的抑郁,比如产后抑郁
抑郁前性格开朗,精力旺盛型人格特质
难治性抑郁,经过多种抗抑郁药物治疗效果不佳
季节性抑郁
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抑郁
非典型抑郁,比如极度的疲劳乏力,食欲增加和睡眠增多
有双相障碍家族史者
如果我们不小心抑郁了,一定要至正规的医疗机构就诊,经过精神科医生的评估后依据个体的病情制定治疗方案。
(浦东新区精神卫生中心临床心理科副主任医师 陈发展)